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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1/2/8 1:09:00

—第期—

花开四季(上)

赵丰

天上星月,地上花朵,是大自然最能愉悦人的眼目和心灵的物象。星月太过遥远,人的精神难以抵达,花朵就不同,只要贴近泥土,它总是绽放出美丽,抚慰你的情感。写到这儿,扭头一看,窗外父亲养的海棠开花了,红艳的花朵间镶嵌着金黄的花蕊,花朵紧贴枝干,虽是缺少一点茎叶的过渡,但却是那种开门见山的喜悦。铁杆海棠,父亲发出的是这个音,许多年我一直误以为就是“铁杆”,从未在深处琢磨。直至去年,我应《老人春秋》杂志之约,写了一篇父亲养花的小文,我把草稿给父亲看,他指着文中的“铁”字说:“错了,是贴心的那个贴。”我这才悟出父亲养的那盆海棠,花朵是紧贴在枝干上的,学名其实是叫“贴梗海棠”。弄清楚一种植物名字的含义,有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贴梗海棠之名,源于明代《群芳谱》所载“海棠有四品,皆木本,西府海棠、垂丝海棠、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。”贴梗海棠在中国有非常长的栽培历史,据考证《尔雅》中的"楙"即是此物。它是早春开花的,花色依品种不同而有差异,桃红、朱红、粉红、肉红、橙红、月白、复合色,朵朵花瓣光洁剔透,宛若大观园里风采极致的妹妹们。花儿依着节气时令而至,从不误时。对季节的感知,植物远比人类敏锐。其实,最早开花的是迎春花。它的名字很直接,所有开花的植物,好像只有它无需想象。春天刚刚睁开朦胧的睡眼,沿河的柳枝未见一丝绿意,我漫步涝河畔,看见了几丛迎春花,淡黄的花朵散淡地分布在细长的枝条上,花香萦萦绕绕,若有若无,引我靠近。近前瞧花朵,有的含羞待放,有的淡定绽开,一幅幅优雅的微笑。很喜欢宋人韩琦题为《迎春花》一诗的前两句:“覆阑纤弱绿条长,带雪冲寒折嫩黄。”琢磨诗意,在凛冽的寒风中,一簇簇形如小喇叭的花朵,疏密有序地点缀在碧绿的枝条上,攀附在栏杆上,主人冒着严寒折下黄色的花朵。人、情、景,皆在其中。迎春花的妙处在于不大开大放,盛气凌人,而是“润物细无声”,像极了贾府里的迎春姑娘,温柔沉默,内涵少女之羞涩,吻合我的审美意识。佛曰:一花一世界,此句极适合蒲公英。春分一过,光阴寸长,泥土上的它悄然开放,一直绽放到秋收之前。它开黄色的花,花朵蕴含丰富的花蜜,开花时节,蜜蜂会蜂拥而至。我们这儿的乡下人,称蒲公英为黄黄苗,惊蛰过后,山野间绿意尚浅,黄黄苗就崭露头角,破土、发芽、开花,释放淡淡的清香。如布谷鸟一般,蒲公英见证农事,因之又叫布谷英。令我惊异的是,它花开正午,早晨和傍晚不开。花朵灿烂明亮,是快乐而暖心的颜色。有风吹来,便四散飘逸,适合童心的舒展。它的头上戴着冠毛结成的绒球,色彩有白、紫、黄三种,有风吹来,便四散飘逸,在天地间孕育新的生命。对爱美的女性而言,蒲公英是福音。它的花朵煎成药汁,可去除女人脸上的雀斑,生了孩子的女人用它的花和叶一起熬制喝了催乳。一旦确定了它的健美作用和药用身份,就有人把它的花语想象为“永不止息的爱”。童年时的竹篱笆外,飘散着蒲公英的气息,约伙伴一同去采蒲公英,嬉笑着把它的花朵插进女孩儿的头发里,等待她长大当作新娘娶回家。老人们说,哪个女孩儿头上的花多,将来一定会嫁个好男人。女孩儿哭了,我们摸不透她们的心,以为是生气了,慌忙躲开她们,伸出双手去迎接风里洁白的飞絮。后来才恍然大悟,她们的泪水不是伤心,而是幸福。幸福时也会落泪?我们那会儿压根就不知道。蒲公英,抚慰着我心中的柔情。头发上戴着我采摘的蒲公英花朵的女孩叫小潮,瘦瘦的脸蛋,洋溢着微笑的单眼皮,耳朵旁有颗黑痣,头上梳着马尾巴,跑起来左晃右晃。她的头发上戴过不知多少朵我采摘的蒲公英,那些花陪伴她到了十四岁,就再也不许我给发髻上插花了,也许内心渴望,但表面上还是要拒绝,以示成熟与羞涩。二十岁那年,她出嫁了,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小伙,至今不知幸福不幸福。如花开花谢,天命难违。忘记了在哪儿看到一幅画,背景为早春的田野上,一个小女孩鼓着腮帮吹着一朵蒲公英花。很在意这幅画表达出的意境:乡野之美。大美之景,从来都是由大自然生发出来的。人间最美的景色不是霓虹灯,不是建筑材料做出来的雕塑,而是植物的写意作品。退休后,我有了一个小院,第一个念头就是在院子的泥土里围一个竹篱笆,在泥土里洒下蒲公英的种子。朋友来访,皱眉看着开花的蒲公英说,哦,怎么不种月季、牡丹、芍药?我笑而不语。春花总是宜人,这是因为身心经过一个漫长冬天的萎缩,需要绽放的物象来调节,汉语里的“心花怒放”,将心灵与花开衔接在一起。我以为,这个词组用在春天最合适。人面桃花相映红,桃花依旧笑春风,此二句是极致的桃花诗。清明看桃花,该是绝妙的选择。一大早,文友刘君就约我去赏桃花,“古人拜倒在石榴裙下,咱们拜倒在桃花丛中,做个桃花君子,如何?”电话那头,刘君爽朗地笑着。不一会,他开车到了我家楼下,带我去了环山路,路两旁是连片的果树,直峪口村旁有片桃园,四五亩地大。桃花在开放瞬间会喷出逼人的花香,车窗开着,隔着老远就闻到浓郁的香气。近前下车,映入眼帘的是满眼的粉红,似云霞落人间。园内园外,赏者云集,举着相机、手机拍照。我与刘君步入桃林,靠近桃树,凝视桃花嫣然的花瓣,抚摸那鲜嫩的容颜,忽的有了一个念头:桃花倘若有心灵,会不会与我们相互倾诉清明的思念呢?与刘君又去了烧柴峪。一条沟槐香袭人,一棵棵久违的槐树站在山坡上,似曾相识,平静如初。槐花,是我童年的标签,标记着我曾经的欢乐,弥漫着灵魂里的芬芳。视野里,满树的槐花依然开得洁白如雪,复制童年的情景,见证岁月的轮回,摘了半车槐花回来,吃了顿可口的槐花麦饭,温习了幼年的记忆。高处不仅有槐花,还有春末的木瓜花,都是需要仰望的。在我居住的小城,一位年长的朋友家院子种了一棵木瓜树,知道我惜花,在木瓜开花的谷雨节气里,他便邀我去赏花。饱满红艳粉红的花瓣挂满枝头,猩红的热烈,粉白的妩媚,花朵烂漫绚丽,层层递延,深浅错落。现在很少见到木瓜树的影子了,记忆里储满小时老家院里木瓜花的细节,上树摘下花苞喂兔子,揉碎花朵用花汁抹花脸,这是男孩子干的,女孩儿则把花苞插进头发,或者用针线把花苞穿成一串挂在脖子。儿时哪里懂得惜花,成年后的仰望,带有一种忏悔的味道。花的海洋,用在油菜花身上再恰当不过了。油菜花是最贴近平民身份的,花可观赏,花谢后结籽可榨油食用。清明到了,秦岭之南汉中盆地百万亩黄灿灿油菜花的景致,俨然风平浪静背景下花的海洋,春风,金黄了一片海,蔓延无际,非常适宜人像的背景。它的金黄,丝毫没有令人觉得刺眼,眩晕,而是赏心悦目。它的审美价值在于连片之美,无堆砌之累,追求的是宏大的气势。这令我想起汉代的上林乐府,“撞万石之钟,击雷霆之鼓”,其宏大的音响与气势,将人的审美情感引向外部的广阔世界,在人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中,形成了审美气势。汉中油菜花,亦是此种境界,构成了独特的春之曲。如果适逢假日,私家车几乎挤爆了西汉高速。穿越秦岭赏油菜花,已成为“蜀地”晚春一道亮丽的风景线。油菜花属于大美,而荠菜花属于小美。“城中桃李愁风雨,春在溪头荠菜花”,这是辛弃疾的诗句,予以荠菜花独特的地位。在乡下,荠菜绝对占据着野菜老大的地位,一是数量多,二是营养价值高。而祖母,尤喜荠菜花。她的整个春天,身心都系于荠菜身上。开春暖阳里,拿着小铲,挎着篮子在麦地里挑荠菜是她春天里的幸福。晚春,荠菜开花了,细碎的白花星星点点挂在枝头,被起身的麦苗遮掩。开了花的荠菜没有人挑了,唯有祖母,小心翼翼地在麦苗间探下脚,把荠菜连根拔下,回去晒干熬汤让全家人喝,说是养眼健胃,后来看到《本草纲目》中的几个字:“明目,益胃”,这才服了祖母。在我们这儿,春天开花的植物太多了,不下数百。春之赏花,心自怒放。农人盼立夏,他们渴望了一个冬春的小麦开始抽穗扬花,灌浆。小麦的花朵,盛开之时也不过像细碎的晨露,宛如刚刚落下的霜花,寄托着农人的梦想。北方平坦的大地上,一望无际的麦花仿佛精神图腾的图案,与农人朴实的生命息息相关。夏日里,有一种品相特别的花,那就是荷花。小时,荷塘就在我家的老屋前,被一些弯腰的柳树围着。我喜欢睡懒觉,母亲喊着我的小名,说荷花出来了,你还睡什么觉?听见荷花两个字,我一骨碌起身,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奔到荷塘边,伸长目光探望,只是荷尖,不见荷花,便抱怨起母亲来。母亲是从不说谎的人,怎么会骗我?谁知第二天一起来,荷花便静静地伏在了水面上。母亲说我没哄你吧,昨天就开花了,你没看见就是了。多年以后,我才悟出,这片荷塘,陪着母亲二十年了。母亲是能感觉到它的生长过程的。换句话说,荷花是绽放在她的心里的。中年的夏日里,如果拥有足够的闲暇,我会骑车去终南山下的金峰寺,不仅是因为寺内适宜心境的气氛,还在于寺门外池塘里灿烂的荷花,我正在那儿读书、思考,忽然,想起了隋朝诗人杜公瞻写荷的句子:“名莲自可念,况复两心同。”读过不少文人墨客写荷的诗句,唯有这两句,却烙印在了脑海里。因为作者不仅在写荷,还在照应着赏荷人的心境。有境界的古诗人,总是把美好的情愫寄予在花枝上。放下书本,蹲在水边,思绪随着水的荡漾,恍惚中自己也幻化为一片荷叶,一朵荷花。自然界的一切事物,融入人的心灵时,才有了情趣,才形成了所谓的景致。因此,我陶醉在荷塘边,荷花的灵气,渗透进我夏天里的身体和思想。童年,我生活的背景是秦岭牛头山下的庞光镇。我们家租住着仝家的房子。仝家的院子很深,分前后院,后院里长着两棵栀子树。在芒种的雨水里,白白的栀子花淡黄隐约,雍容华贵。我们这儿有个习俗,就是芒种时节娘家人给出嫁的女儿送粽子,或者出嫁的女儿给娘家父母送粽子,叫“看忙罢”。之所以记得栀子的开花是在这个时候,是因为仝家出嫁的几个女儿提着粽子来看父母。仝家人客气,分几个粽子出来送给我们家。在栀子花下吃着甜甜的粽子再也爽快不过了。吃完粽子,摘一枝花插在花瓶里,闻着那花香入眠。成人后,读到李清照那首关于栀子的诗,对那句“玉堂凝露暗香怀”颇为赞赏。镇子的许多人家,院子种着一种叫鸡蛋花的植物。不是鸡蛋,只是花。花瓣的颜色是这样的:五分之三是白色,从外叶面渐渐过渡到花心,花心是淡淡的轻柔的黄色。外面的白色像蛋清,里面又像蛋黄。这就是花名的缘故了。每到夏天,小镇就会飘满鸡蛋花香。依稀记得,西街的拐角处,一棵鸡蛋花树的枝叶从别人家的院子里伸出来,缀满花的树冠在风中轻颤着。每每从下面经过,香气就在头顶飘散。夏天的阳光越盛,花的香味就越浓。风吹,娇羞的花就朵朵落下,花瓣具有质感,弯腰捡一朵,手摸着,有点绒布的感觉。我居住的小城公园里,芒种里开花的草木有茉莉、木槿、石榴、睡莲、萱草、凌霄。茉莉花开得袅娜,呈现出纯粹的白;散乱草茎上的萱草花,黄色的花朵如爱情的炽热一般;凌霄的花香很直,冲冲的,像是看不到泉眼的水流,一波一波的。人工培植的花是好看,但总让我感觉有雕琢的痕迹,我喜欢田野自然生长的小草花。就像那种花形像狗尾巴的狗尾草,褐黄色的圆锥花序紧密呈圆柱形,弯着腰,在微风中轻盈地摇摆。在田野路边,在泥土的边缘,甚至城里水泥地的一处空隙,随处可见它的身影。瘦弱、无力,没有风也会矫情地摇晃几下身子。它的长相极简,几片叶子,一根细颈,支撑着毛茸茸的头。随手拔下它,花穗的小绒毛又软又长,在我的指间跳跃。雨后,涝河岸边呼啦啦蓬勃起一大片狗尾草,像极了谷田。我们这儿许多年不种谷子了,回忆里满是温馨的情感。有时,也会蹲下身子贴近它,用温柔抚摸它绵软的头,并为之叹息。我郁郁独行的人生,有这狗尾草陪伴,也就满足。每去南方,看到含羞草就情不自禁,在我的意识里它是羞涩的少女,十六岁正合适,也可更小一点,十三四岁。从来没有一种草木的叶子像它一样不容手指的触摸。让我上心的事物无非一个标准,别具一格。含羞草喜暖,北方很难种植或做盆景,但我不死心,去年夏天在网上购了一盆精心侍奉,欣赏它的昼开夜合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,仿佛触摸初恋的情人,它即刻闭合垂头的情态令我已经老态的心灵变得柔软起来,这就够了。一种草木,可以打动人心,显然比人类中的许多人伟大得多。盛夏里,它果然开花了,远视为粉红的小花球,近看是根根针状的花絮,仿佛我与它爱情的结晶。那盆含羞草的叶子和花朵陪伴我度过了去年的夏秋,国庆节之前花虽然落了,但叶子还在,依然慰藉着我的心灵与情感,没有料到的是它没有熬过北方的寒冬,尽管我把它从院子移到了阳台,三九日还是成了一盆枯草。宛若情人的离去,我伤心了许多日子。夏至的日子里,田野菜地里的茄子、黄瓜、丝瓜、南瓜、苦瓜、西红柿都在开花,在绿叶叠动的竹架里,晃晃悠悠打秋千。葵花正旺,籽盘已现。白色的蝴蝶绕着花盘翩跹,蜜蜂飞左飞右。棉花朵儿在叶下疙疙瘩瘩的,不细看真的分辨不出。香附子杂在高粱红白的根须间,细长的茎干举着紫色穗状的花,承接着从高粱叶缝间露下来的光芒。涝河旁的荷塘里,荷花鼓起圆圆的裙裾,娴静地绽开,清风徐徐,微波潋滟,粉红的荷花宛若美丽的水乡少女,或贴着水面与水草相连,随波漾动,给小暑的季节带来异样的风情:或羞羞答答,遮遮掩掩,掩映在宽大如笠的荷叶下面;或热情奔放,亭亭玉立于充满诗情画意的荷林间,引来蜻蜓停歇,蝴蝶蹁跹。头顶长着白绒毛,俨然一副老相,长在山坡。这便是白头翁了。《神农本草经》里说:“白头翁生高山山谷及田野。四月采。”秦岭牛头山的那面坡,宛然白头翁的家族。初夏时节,一个夜晚,就布满了白色的花束,夹杂在众多荒草的中间,鹤立鸡群般张扬起洁白的花束,招来了铺天盖地的蜂蝶。坡上、坡下人家的少女,结伴来赏花,捉蝶。这是我少年视野里的情景。那时哪儿知道珍惜它的花朵它,随意揪下银丝状的一朵花,插在心爱的女孩的头上。

(原载《湖南文学》年12期)

赵丰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出版小说散文集十七部,曾获冰心散文奖、孙犁散文奖、吴伯箫散文奖、张之洞文学奖、柳青文学奖、东方文艺奖、《安徽文学》《延河》《红豆》《攀枝花文学》等刊年度文学奖等,主要从事散文随笔写作,以哲学随笔及生态散文见长,现居西安市鄠邑区。

鄠邑赵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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