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舌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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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3/7/15 0:47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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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余怒

嘉树

老了我爱上萧瑟。山坡上三两棵松树,周围很多暗物质。世界自己说出来。(它说的,都在那儿。)何谓“感觉”:雨后松针。但没有人真的要求痛苦,在金钟旁边,要求石榴花。我身上的变化我知道。松针落地时的轻轻弹跳。在我抚摸过的树木中,唯有松树,能够帮我平复心情。

正在衰竭

现在我甚至不能注视一株紫荆树。然后走过去,摇晃它,使之散发出芬芳。由具体的植物,而知非我之我,只有花朵和荚果两种形式。所有的悲伤都具有反物质性,或从来就没有悲伤这回事。我盯住自己的手,在桌面上划弧线。似乎受什么控制。

在振风塔上

我来到塔上。没有一个游客。对岸的芦苇丛,突突驶过的拖船,觅食的绿头鸟。这是由黄昏弯曲而成的世界。其中,斜坡屋顶、折腰屋顶,一座塔:它被我置身的空。这些可用以解释梦境。我们是时间性的动物,又有着间歇性,同时并存,是行星也是流星。

在振风塔中

我来到塔中。中间一根柱子。木制的,上面有留言,一些符号,指甲的划痕,对某人的呼唤(“她是一个可放大缩小的模型”)。现在,只有“此刻”这个有形物,而不是自塔顶悬垂下来的这根柱子。我思考它们,但要谢谢感官。它与筑巢于此的母斑鸠的感官有一些不同。

玻璃塔

黄昏时,满目的斜曲线和圆柱体飘浮在空中。这是快下雪了。那些忧郁的建筑,教堂、图书馆、医院大厦,无一物因其静而独自存留。我站在窗边,学着观察星星,想想它们,再想想一些更遥远的事情。我真该是一个瞬间,或一座关得住瞬间的玻璃塔。

不仅仅因为寒冷

冬天带来许多问题。山上积雪,爬不上去。爬上去也四顾茫茫。在山顶上我想那被人称作“我”的一团东西它是什么?还有河水问题。古老的水中生物。我看见一个人,抱着湿衣服,坐在铁栏杆上,双腿悬着,望着河面。他在盯着什么东西看。波浪因为不动而不像波浪。

不速之客

冬天让我们知道,忘了其形体的某个人,并不存在于身体之外。她来敲你的门。此时若没有一点儿惊讶,那即是直觉。树上结了个很小的果实。你爬上树梢,摘了它,将它与周围的一切剥离。那是关于时间的科学(关于她,她的外在表现),尚可让人接受。

雪霁日

天亮时雪停了,有突然挣脱之感。桥那边,一个人慢慢倒向冰面。冰窟窿里的冰渣。地球停转般的死,冰柱融空般的死。倘若说正在死,或自我完成:扑腾或游动。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回忆型病人,还记得那么多失败。

什么

水面上踩水的孩子,一定看到了什么。在水底。他扭头朝我张望。我装作没看见。在溪间斑驳岩石上,我坐着,没有动一下。没有一个我愿意光身与之交谈之人,但此间有正在结果的山楂树、枣树、毛栗树。在它们的下方,水中足移动轻柔。清澈里寂然无声。

不可见的

此刻安静表示:时间将在早晨追上我们。在窗前,我轻声说:“谢谢光。”它使这个房间扩大了一倍,却仍然保留了一些东西。那里你站过的地方,现在是一个空洞(还在移动呢)。我看不见它的里面但触摸到它的边缘,就像把手放在裂开的带刺球茎上。

早上诗

早上醒来想到的事首先是:我还活着,以及继续活着有什么新目的。为快乐原则建立行为模型:鸟儿——飞;萤火虫——闪光;溪石上螃蟹——举着双螯;然后是她——在床上,想着雨中的苹果。但早上太冷,容易因此被伤害。

状态

“我看”且“我触摸”,直到肯定为止。忘记无益于身心的知识,或觉察哪儿的构造和比例关系不对。在水中,反复擦洗一块石头,我对自己说:这真的是石头;爬上一株山楂树,找到若干颗山楂:肯定这是山楂树。无疑,我也在这里。一直匿名。

停留

田野里有那么多诗人喜爱的意象,而我认识的诗人都那么悲观。有龙舌兰和高大栗树之墙的春日,像痛苦和甜蜜专门围绕我而建的石头建筑。同样的情形:图书管理员在图书馆;惧怕变化的老人,被养老院孤立起来,因其珍惜“这里的”,不允许有物被移动。

雨后心境

雨后,我学会了辨别忧伤,它是哪一种以及它的根源。我想我可以接下来读读书,接下来想想某些人。雨这么好,为了所有人。充满灰尘的一团冷空气,旋转旋转,而后,停下来。总得停下来。我洗好茶具,等待约好的来客,在屋顶很高的房子里,有节奏感的声音很纯净。耐心很清晰。

库布齐沙漠

快乐本身是沙漠,我们不必亲身前来。雨的气味,在最下面的一块岩石下。渴者蹲下来,嗅嗅矮灌木。那里举着尾巴的褐色蝎子仿佛挣脱了意识一般闪过。听着旁边的人走在沙丘上的声响,某些方面我信任自己的绝望,忽略它做过的一切。

海边事

朋友们游向大海深处。故作惊慌的叫声在波浪声中渐小。在阳光流泻于竹节棕榈巨大叶子的斑驳下,我把双脚伸到沙子里。想象我死后的第一年,这些朋友会怎样想起我;第三年。然后第十年。海水怎样把沙堆抹平。不再徒然挣扎——那颗原本在身体里的心,现在贴着海面飞行,如海鸥上下,自行其是。

树下诗

风和日丽而有立体感。花坛边,一个男孩在往楼上的一扇窗户投球,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(有时转动轮椅)笑着望着他。一天不会属于某一个人,除非他将它作为羞耻日。站在两棵树之间,双臂悬于树干,我欲将自己弹射出去。想了想,又放下。这是花楸树和梨树。

对于厌倦来说

对于厌倦来说,潭水之深是多余的。衣服被溅湿。探求意义的行为被人讥为愚蠢。在朋友经营的农家乐瓜田里我忍不住和其他人一样许了愿。结出幼小西瓜的那几根青藤蔓被脚踩踏。世上有很多种悲伤,我只有寥寥二三种。愿我不必消失。

我们身边的

远处是一种总和,值得眺望。试着把“远处”放回远处,不去动它,如同对待真理和她。更好的生活。更傲慢的寂静。就像为机械表设计了“嘀嗒”。一个人在夜里敲打铁块,声音穿过杂树林而减弱。很多自由落体,不顾我们而落。这些仍然在我们身边。这些我觉得都很好。

任何时候

任何时候,我们都自以为在时间里。它是外壳而我们是它的心跳。在晚上,用文字或图案记录下这一天,包括臆想和自言自语,水中鱼发出的折射。这些是我们活着的证明。看到即是证明。闭目体验必然。

余怒,当代诗人,著有诗集《守夜人》《余怒短诗选》《枝叶》《余怒吴橘诗合集》《现象研究》《饥饿之年》《主与客》《蜗牛》,长篇小说《恍惚公园》。获第三届或者诗歌奖、第二届明天·额尔古纳诗歌奖、第五届《红岩》文学奖·中国诗歌奖、年度《十月》诗歌奖、漓江出版社第一届年选文学奖·中国年度诗歌特别推荐奖、第四届袁可嘉诗歌奖、华西都市报“年度十大诗集”(诗集《蜗牛》)等奖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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