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情是这样的:B和父亲要去阿卡普尔科度假。他们准备清晨六点就早早出发。头天晚上,B睡在父亲家里。他不做梦,或者即使做,也一睁眼就忘掉了。他听见父亲在卫生间里。他望向窗外:天还黑着。他没有打开灯,摸黑穿上衣服。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,父亲已经坐在桌子旁边,读着前一天的体育新闻报纸;早餐已经做好了。咖啡和牧场煎蛋。B问候了父亲,走进卫生间。
他父亲的车是辆年的福特野马。清晨六点半,他们上了车,准备离开城市。城市是墨西哥城,B和父亲离开墨西哥城度假的那一年是年。总的来说,旅途很顺利。往城外开的路上,父亲和儿子都觉得冷,但是离开高耸的峡谷来到格雷罗州之后天气就变热了,他们不得不脱掉毛衣、摇下车窗。起初,天性忧郁的B沉浸在观赏风景之中,但是几个小时之后那些山峰和森林就开始变得单调乏味了,他转而开始读一本诗集。
到达阿卡普尔科之前,B的父亲在一家公路咖啡馆门前停下。咖啡馆里有鬣蜥肉卖。我们尝尝吗?他问。鬣蜥都是活的;B的父亲去看的时候,它们几乎一动不动。B靠在野马车的挡泥板上看着他。没等B回答,B的父亲就给自己和儿子各要了一份鬣蜥肉。直到这时B才从车旁离开。他来到露天用餐区——四张桌子和一座帆布雨篷,在微风中轻轻摇晃——然后在离公路最远的一张桌子坐下。B的父亲点了两瓶啤酒。父亲和儿子都解开了衬衫纽扣、卷起了袖子。两个人都穿着浅色的衬衫。服务员则相反,穿着一件黑色长袖衬衫,仿佛对炎热并不在意。
是去阿卡普尔科吗?服务员问。B的父亲点点头。他们是咖啡馆里仅有的顾客。汽车在明亮的公路上飞驰而过。B的父亲起身从后门出去了。一开始B以为父亲是去上厕所,但之后就意识到他是去厨房看怎么烹饪鬣蜥肉了。服务员一言不发地跟着他。B听到他们在交谈。起初是他父亲,之后是那男人的声音,最后是一个B看不见的女人的声音。B的额头上全是汗珠。他的眼镜起了雾,而且很脏。他摘掉眼镜,用衬衫下摆擦了擦。重新戴上眼镜的时候,他看到父亲在从厨房看着他。实际上,他只能看到他父亲的脸和肩膀的一部分;剩下的都遮在一块带黑斑点的红色窗帘后面。有那么一瞬间,B觉得这窗帘不止分隔了厨房和用餐区,还分隔了两个不同的时代。
之后B看向别处,目光落在桌子上摊开的那本书上。那是一本诗集,一本法国超现实主义诗歌的选集,是阿根廷超现实主义作家阿尔多·贝叶格里尼译成西班牙语的。B读这本书已经读了两天。他喜欢这本书,喜欢里面那些诗人的照片。尤尼克的照片、德斯诺斯的、阿尔托和科瑞佛的。这本书很厚,包了一层透明塑料皮。给它包书皮的人不是B(他从来不给自己的书包书皮),而是一个特别讲究的朋友。B随便翻开一页,发现面对的是居伊·罗塞、居伊·罗塞的照片,还有他的诗歌,而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父亲的头就消失了。
天气热得喘不过气来。B很想回墨西哥城,但他不会回去,至少现在不会;他心里清楚。过了一会儿,父亲来到他旁边,两个人一起吃鬣蜥肉配辣椒酱,喝更多的啤酒。穿黑衬衫的服务员打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,放起了一些似乎是热带风格的音乐,与丛林的声响和公路上车辆的声响融在一起。鬣蜥肉尝起来像鸡肉。比鸡肉更柴,B反驳道。挺好吃的,他父亲说,随即又要了一份。他们又点了肉桂咖啡。穿黑色衬衫的男人送来了鬣蜥肉,而咖啡却是那个厨房里的女人送过来的。她很年轻,几乎和B一样年轻;她穿着白色短裙和一件印着白花的黄色女式衬衫,那些花B不认识,可能是因为它们根本不存在吧。喝着喝着咖啡,B感觉恶心想吐,但什么都没说。他边抽烟边看着帆布雨篷,那雨篷几乎一动不动,像是有一缕上次暴雨的积水挂在上面一样。但那是不可能的啊,B心想。你看什么呢?父亲问。雨篷,B说。像静脉一样。但他没说后半句,只是在心里这么想。
夜幕降临的时候,他们到达了阿卡普尔科。他们开车在海滨大道上来回转了一会儿,车窗大开着,晚风吹着他们的头发。他们停在一家酒吧门口,进去喝酒。这次B的父亲点了龙舌兰。B想了一下,也点了龙舌兰。这家酒吧很现代,有空调。B的父亲和服务员聊天,问他海滩附近有哪些旅馆。当他们回到野马车里的时候,几颗星星已经挂在天上了;B的父亲在这一天里头一次显出了疲惫。但他们还是去看了几家旅馆——每家都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不是很理想——直到找到满意的一家。这家旅馆叫“清风”,很小,离海滩近在咫尺,还带一个游泳池。B的父亲很喜欢。B也是。正值淡季,旅馆房间几乎都是空的,价钱也很合理。他们分到的房间有两张双人床和一个带淋浴的小卫生间。房间只有一扇窗户,对着旅馆的露台和游泳池。B的父亲其实更想要一间海景房。很快他们发现空调是坏的。但是房间很凉快,所以他们没有向旅馆反映。他们安置了行李:两个人各自打开行李箱,把衣服放进衣柜。B把他的书放在床头柜上。他们换了衬衫。B的父亲洗了个冷水澡,B只是洗了个脸;一切就绪之后,他们就出去吃晚饭了。
前台的服务生是个小矮个,牙像兔子一样。他很年轻,看上去挺友好。他推荐了一个旅馆附近的餐厅。B的父亲问附近有没有什么热闹的地方。B明白父亲是什么意思。服务生不明白。就是有那种活动的地方,B的父亲说。就是有女孩的地方,B说。哦,服务生说。B和父亲站在那里,一时什么也没说。服务生俯下身去,消失在柜台后面,重新出现的时候拿着一张小卡片递给两人。B的父亲看了看卡片,问这个地方可不可靠,之后从钱包里取出一张钞票。服务生迅速接了过去。
但是吃完晚饭,他们还是直接回了旅馆。
第二天早上,B起得非常早。他尽量安静地洗了个澡,刷了牙,穿上浴袍,离开房间。旅馆所在的那条路直接通向海滩,路上除了一个租冲浪板的男孩之外空无一人。B问他冲浪板一小时多少钱。男孩说了一个听上去还行的价钱,于是B租了一块板,踩着板下了海。远处有一个小岛,他就朝岛的方向划。一开始他不太适应,但很快就学会怎么划了。在一天的这个时间,海水清澈极了。B感觉在冲浪板底下能看到一些红鱼,差不多半米长;在他朝着小岛划的时候,它们就朝着海滩游去。
从海滩到小岛用了正好十五分钟。但B并不知道,因为他没有戴手表,而且对他而言时间的流逝在变得缓慢。从海滩到小岛的旅程仿佛永无止境。马上要到的时候,出乎意料地起了浪,减慢了他的速度。小岛上的沙子和旅馆沙滩上的明显不同;旅馆那边的是一种金黄色或者黄褐色——可能是因为是在一天的另一个时间吧(虽然B不这么想)——而这里的是一种眩目的白色,明亮到刺痛他的眼睛。
B不再踩水,只是坐在冲浪板上,任波浪带着他漂浮,慢慢离开小岛。当他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,他已经往回漂了一半的距离了。B决定掉头回去。回程很平静,有些沉闷。回到海滩的时候,租冲浪板的男孩走过来问他有没有出什么问题。没有,B说。一个小时之后,B没吃早饭就回到了旅馆,看见父亲坐在餐厅里,桌上是一杯咖啡和一个盘子,里面是烤面包和鸡蛋的残渣。
后面的几个小时过得迷迷糊糊。他们漫无目的地开车到处转,看街上的人,偶尔下车喝杯冷饮或者吃个冰激凌。下午,在沙滩上,父亲在躺椅上睡觉的时候,B又重新读了居伊·罗塞的诗和关于他生平(或者说死亡)的简短故事:
一天,一群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从巴黎来到法国南部。北部和西部的地区已经被德军占领了,南部在贝当政府的控制下。他们试图拿到去美国的签证。美国领馆一天天不断延迟公布签证审批的结果。这群人里有布列东、查拉和佩雷,但也有一些不那么有名的人。居伊·罗塞就是后者之一。他的照片看着就像一个无名诗人的照片,B心想。他长得很丑,衣服精干利落,看着就像一个无人知晓的公务员或者银行出纳员。到这里为止,虽然有一些不和谐音,但总的来讲一切都还正常,B心想。这群超现实主义者每天下午在港口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。他们制定计划、聊天;罗塞总是在场。但是有一天(一天晚上,B心想),罗塞失踪了。一开始,没有人惦记他。他是个无名诗人;没有人会特别